日子总要慢慢地过

loading 2015.01.24

外婆颤巍巍地摊开那块手掌大的“的确良”,我看到几枚铜钱安静地躺在里面。外婆说,这是她出嫁时她的母亲偷偷塞在陪嫁包袱里的钱。花轿上,盖头下,十七岁的外婆紧紧攥着这几枚铜钱,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。我问外婆为什么会哭,她沉思了老半天,缓缓地说了一个字——怕。

 

这几枚铜钱,已经是家境贫寒的娘家所能给得起的所有陪嫁,若是富足,外婆也不会为了几副中药钱就草草嫁给在中药铺配药的外公。外婆说,当时就狠下决心,一定要把日子过好,不图别的,就图将来的儿女婚嫁时能有主动权,至少不用为生活所迫嫁女换钱。但是娘家无势,新媳妇儿难做,婆婆又是远近闻名的“一霸”,所有这些无不让当年的外婆诚惶诚恐。举步维艰又无路可退的无奈,让外婆只能躲在轿子里小心地哭,连哭都要计算着下轿的时间。确实,在日后的岁月中,外婆一直过得小心翼翼。上到公婆,下到外公的四个弟弟,外婆都打点得无微不至,无可挑剔。

 

我对外婆的那个“恶婆婆”印象最深刻的是,她两棍棒子夯死了家里的大黄狗。记忆中每年春天,外婆都会“赊”几只小鸡养。赊,我们老家的叫法,其实是花钱买。那年,外婆照旧赊了几只喂养。大约是大人们要出去串门,就把一群小鸡放到篓子里,嘱咐大黄狗在家看家,防止野猫来偷腥。结果串门回来时,发现大黄狗正在偷偷吃鸡。于是,这个年近八旬的小脚老太太抄起棍子不顾一切就向着大黄奔过去……两棍子下去,大黄连挣扎都没有,痛快地咽气了。我站在屋檐下大气不敢出,老太太余气未消,愤愤地凶我说:“看什么,你敢作我也夯死你!”那样凶悍的眼神,直到今天仍然历历在目,让我胆战心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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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,这样彪悍的凶婆婆,直到去世都没刁难过外婆一次。我问外婆是怎样收服她的,外婆只说,慢慢地过,慢慢地就好了。从嫁过去开始,外婆每晚都要去婆婆房里送尿壶,第二天一早再倒掉涮干净,三十几年从未间断。直至后来老婆婆瘫痪的最后几年,也是外婆常侍床前,不厌其烦地清理脏秽的被褥衣物,还经常背老婆婆出门晒太阳。都说人到暮年,脾气就会愈发温润,老婆婆也是这样。她去世之前甚至会经常揽我在前怀里,给我讲些零散的小故事。她那沟壑纵横的手摸到我衣服上,与布料摩擦出“滋滋”的声音,像原本粘连在一起的东西被硬生生分开的感觉。外婆总是坐在屋门口颠簸箕,一起一伏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,侧着头看去,外婆暖暖的后背像是在发光。

 

外婆生活的年代,所有的小脚女人都在“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”中小心地挪步,如履薄冰,稍有不甚就会摔得遍体鳞伤。外婆见多了因不守规矩被婆家休掉的女子,一世都要顶着“被休”的名分受人轻视。“婆婆”,是那个时代的女人心中最难翻越的大山,只能靠慢慢熬,把自己也熬成山。清晰地记得老师给出的字谜:“妇女翻身解放”,苦思无解之下,老师说:“解放后,又是一座山。”随继,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“山”字,坚定不移,苍劲有力。

 

听说,老婆婆是在一天夜里去世的,平静安祥地一觉睡去,再没醒来。以后的日子里,外婆的头顶上再无压力,她解放了,再不用被老婆婆呼来喝去,再不用战战兢兢小心谨慎。她自己熬成山了,终于可以高高在上俯视小辈,终于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有尊严了。但是外婆却说,心底最怀念与老婆婆一起生活的时光,虽然清苦,但是人气旺,互相搭帮着过日子。

 

说到人气,外公家确实算得上“人丁兴旺”。听外婆讲,外公兄弟五个,外公的父亲兄弟七个,外公的爷爷兄弟七个,三代全是男丁,一大家族几覆盖了整个村子,一出门儿,碰上的全是自家人。我自幼随外婆生活多年,每年正月初一供家堂男丁磕头时,甚为壮观。家堂供在堂屋,男人们在堂屋里跪满了便排到院子里,院子里跪满了又排到大门外的胡同里,按亲疏关系与辈分排,很多舅舅与哥哥只能跪到大街上。不少邻村的人,每年初一都赶来看外婆家上香,阵势浩浩荡荡,里外全是人,有点类似《红高粱》中忌酒的场面,让人看得酣畅淋漓,荡气回肠。外婆每每提及此事,自豪之情都溢于言表:“咱们家有的是人。”老家的风俗,在新婚后要上喜坟,外婆说她当年上喜坟时,几乎拜遍了整片墓地,走到日落西山,脚底磨出血。

 

老婆婆去世后,家里冷清了许多。年轻人陆陆续续去大城市闯荡,社会风气也日渐开放,“磕头”慢慢地变成了封建旧俗,新年上香也变得不那么隆重了。后来,外婆随舅舅搬来青岛,每逢过年,就变成了邻里之间的相互串门,送礼,打牌,嗑瓜子。邻居都夸外婆有福气,生活殷实,儿孙承欢膝下,婆媳和睦。她总是哈哈笑着附和着说:“赶上好社会了。”

 

外婆目不识丁,她从没读过“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”,她甚至有点盲从,以顺为孝一辈子,她还有点木讷,借出去的东西总是被别人赖账。她教不了我诗词,教不了我英语,我写作业时她只会在一旁静静地陪着,连咳嗽都尽力憋着。但是,她却是我此生最好的老师,漫长的岁月里,她让我懂得“媳妇儿终能熬成婆”,窘境都是暂时的。

 

外婆常说,年轻享福不是福,老来有福才叫福。她的前半生,是饱受岁月蹂躏的,那种食不果腹的艰难,也是言不尽意的。“日子总得慢慢地过。”外婆总是这样说,“穷怕什么,慢慢地积攒。”在那些伤筋动骨的日子里,外婆从娘家陪送的几枚铜钱开始攒起,慢慢地,便有了起色。峰回路转后,外婆终于过上了当年老婆婆的那种“老来福”的生活。

 

我也终于明白,所谓的“媳妇儿终能熬成婆”,也不过是在漫无边际的苦涩中给自己的一点念想。人活着,总要有点念想支撑。然真到了熬成婆的那天,一切云淡风轻之时,最怀念的说不定仅仅是“小媳妇儿”时代过年时一次普通的上香而已。

 

日子总得慢慢地过。无论是“小媳妇儿”时的挣扎,还是“熬成婆”后的淡定,还是“老来福”时的从容,都是值得细细品味的。歌词唱得再好不过了——岁月是值得怀念的,留念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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